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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江源
♪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
苗玲正带着初二的学生读英语单词,教室后排的一个女孩突然站起来,大声打断她:“老师,英语课能取消吗?太无聊了。”
女孩长发披散在肩上,上身低胸露出大片肌肤,上面一朵黑色的玫瑰纹身十分显眼,这是目前在学生中很流行的纹身。
教室里爆发出欢声笑语,苗玲无语,挥挥手让女生们坐下,等笑声渐渐平息,她才继续上课,女生们坐下来,和同桌们一起面对桌上的化妆品,开始了自己的化妆课。
这个女孩名叫姚欣然,在开学时的自我介绍环节,她说了一句让苗玲很惊讶的话:“我想当网红。”看着姚欣然那双蓝色的眼睛,苗玲一度怀疑她是混血儿,后来才知道姚欣然戴彩色美瞳,就是为了当网红。
苗玲知道,坐在前排的只有县里三中那几个学生,这是县里最差的初中,平均录取分数线不到三百分,重点高中的录取率不到十分之一。三中大部分学生都有考艺术生或者读中专的选择,学幼师的毕业后可以当县里幼儿园的老师,月薪一千多元,学机电的工资稍微高一点,三四千元。全县六年级的学生都被警告:“不好好学习就去三中。”
苗玲到三中才半年,同学们都觉得新来的老师好管,便大胆开玩笑。她也渐渐了解到,学校里有些学习不好的学生,投身到虚拟世界,当起了短视频博主。
01
在苗玲的班里,很多女生都很羡慕姚欣然,因为她想成为网红的目标得到了父母的支持。
2018年,姚欣然的父母第一次听到“主播”这个词。在一次家庭聚会上,一位亲戚给他们介绍了一位做直播的女孩:不到20岁,月薪3万,背着名牌包。
一位亲戚向姚欣然的母亲建议,可以让女儿拍视频:“你女儿挺漂亮的,网上那些女孩都一个样,我觉得没有比她漂亮。”想到每月几万元的收入,姚欣然的父母心动了。
姚欣然的母亲在一家服装厂上班,去年工厂倒闭后,她一直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姚欣然的父亲是一名焊工,全家就靠他每月4000元的收入维持生活。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60平米的房子里,即使关上门,卫生间的臭味也能闻到。
姚欣然的父母听说,如果她有十万粉丝,就能接广告赚钱。考虑到姚欣然的成绩在学校垫底,考不上高中,父母决定支持她拍短视频。姚欣然原本用的是父母的旧手机,为了录视频,父母给她买了新手机,还在网上买了一百多元的麦克风和三十多元的手机支架。
放学后,姚欣然就不再上晚自习,赶紧回家准备拍摄。拍摄前,姚欣然花了半个小时化妆,然后用黑色的窗帘遮住凌乱的房间,然后打开美颜模式。
直播的第一步,是树立形象。网络世界里,很多人都会虚构身份,有的假扮住豪宅的漂亮女孩,有的假扮留学生。姚欣然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角色,一个企业家的中英混血女儿。她用蓝色的隐形眼镜,营造出混血的假象。隐形眼镜20元,姚欣然是在网上买的。她用的化妆品最便宜的9.9元,最贵的也才30元。
只要有爆红的视频,姚欣然就会拍下来,用手指比出爱心,然后跟着潮流去车库跳手臂摆动舞,视频发出去后,她就守在手机前,等着点赞数越来越多。
一个多月后,姚欣然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条爆红视频:5000多个点赞,300多条评论。视频是一部情景剧,姚欣然找来两个同学,表演了一场渣男抛弃女友的戏。姚欣然站出来当街骂渣男,发泄了女同学们的怒火。
这段充满欢乐情绪的视频,为姚欣然俘获了3000多名粉丝。她的父母看到了其中的变现潜力,慷慨地送给她一支YSL口红。在走亲戚时,他们调侃她“以后要当大明星”。
图 | 姚欣然的装备
化学考了4分的姚欣然,不再是让父母头疼的叛逆女孩,她更加专注于自己的新“事业”,要求自己每两天发一个视频:一天准备,一天拍摄。
随着精力转移到短视频上,晨读成了姚欣然唯一可以做作业的时间。她赶紧抄同学的作业,做不完就干脆不交,老师也不管。因为姚欣然用了滤镜,网友们看得出来她年纪小,却没人猜到她是初中生。偶尔有人夸她漂亮,姚欣然就会开心一整天。
但借助美颜滤镜,人人都是小姐姐,唯一戳中观众痛点的视频就是前一个,姚欣然的粉丝也慢慢多了起来。
半年后,父母见姚欣然没能拍到任何广告,便取消了她每天下午的奖励奶茶。长期佩戴劣质美瞳后,姚欣然的眼睛变得干涩,晚上看路灯时常感到酸痛。
课间休息时,姚欣然常常望着自己数以万计的粉丝发呆。她无法成为“网红”,因为她只是个穷学生。在QQ上,姚欣然偷偷加了一个制造僵尸粉的人。她听说,只要动动手指,花几百块钱,就能拥有数万粉丝。“我知道是假的,但我还是想有更多的粉丝,更出名。”
02
坐在教室后排的学生经常把书堆在桌子上,堆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大部分人。他们把这叫做“书堡”。苗玲教的初中生潘伟就是躲在书堡里玩手机的人之一。上课时,他会打开手机流量,在百度贴吧发帖,请大家推荐游戏。
在班上几十名同学中,潘伟长相平凡,沉默寡言。课间同学们一起打球时,他从来都不是主角。潘伟知道,如果老师问起他的座位,同学们都会犹豫几秒,然后指出他的座位。直到回家打开电脑,潘伟才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主角。
县城的经济靠工业支撑,工厂随处可见。每天晚上,潘伟家附近的轮胎厂都会准时亮灯。潘伟的父母都是轮胎厂的夜班工人,父母上班的时候,潘伟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2016年,直播行业蓬勃发展,被称为“直播元年”,各种类型的主播纷纷涌现。潘伟喜欢看游戏直播,最喜欢看主播玩恐怖游戏,阴森又神秘,仿佛在探索一个神秘的精神世界。
看了两年,潘伟借爸爸的身份证在平台上注册,做了一名游戏主播。晚上8点,父母换上工作服,叫他早点睡觉。潘伟在卧室里应了一声。等房门关上,他走出卧室,登录了自己的直播账号。
从早上8点开始,潘伟最晚开播到凌晨3点。根据《北京网络直播行业自律公约》,平台“不为18岁以下未成年人提供主播报名通道”,潘伟只是不想露脸而已。
夜晚的小区安静,潘伟的声音格外响亮。他和网友聊天,陪伴晚上睡不着觉的人,白天补觉。周末,潘伟把玩游戏的素材配音,加上热门特效,剪辑成短视频。
他喜欢直播恐怖游戏,游戏中有很多诡异的东西,潘伟并不害怕可怕的东西,但为了让观众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他会在游戏“高能”的时候假装害怕、尖叫。
入行后,网友们的好评让潘伟第一次相信自己有一副好嗓子,粉丝数也积累到了几千。为了让粉丝有更好的体验,潘伟决定换声卡,“我的声音好听多了,能把80分的视频拷贝成100分的。”
一张声卡要几千块钱,为了买声卡,潘伟做过一个暑假的销售。随着直播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发音不清。上课时,除了找游戏,他还利用早上的时间学习配音、做口语练习,锻炼舌头。
在虚拟世界里,潘伟不再是被遗忘的隐形人。直播激发了他的幽默感。游戏过程中,潘伟一如既往地夸耀:“不过是个小女鬼,我来收服她!大天龙!冥界佛祖!”当他躲鬼失误,角色被抓时,屏幕瞬间黑了。他笑着说:“都是这鬼惹的祸,不按规矩办事,不是说女鬼不进男厕所吗?”粉丝们立马回应他:“死因:这女鬼不好当!”
潘伟没想到,自己这副好嗓子竟然给自己带来了麻烦,随着粉丝越来越多,要求潘伟露面的呼声也渐渐高涨起来。
潘伟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面貌,拖到最后,怕粉丝们离开,就找人给自己做了一个动漫形象,这样不露脸,同时也给了观众一个交代。
直播过程中,潘伟听不懂游戏中的英文,也认不清一些汉字,网友们嘲讽他“不识字”,他先是慌乱地道歉,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观众在“玩梗”,这才松了口气。
有一天直播用的什么笑声软件,工厂停电了,父母回来发现了潘伟的秘密,潘伟以为自己会被打,却只听见父母说:“别太迟了。”
潘伟的父母不懂直播,以为孩子就是在玩网络游戏。对学习成绩不好的儿子,他们已经失去了信心,只等着他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然后像他们一样进工厂上班。
03
尝试拍摄短视频的同学大多排名垫底,苗玲得知隔壁班的郑晓是个例外。
护城河边,有一处两年建成的小区,这个小区靠近公园,风景优美,郑晓就住在这里。她乘电梯回到装修精良的家,心情有些郁闷。继母家的门被锁着,父亲还在公司加班。郑晓点了外卖,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准备和网友们聊聊天。和潘薇一样,她也借了父母的身份证。
晚上七点半,郑晓开始演唱自己新学的一首日文歌《烟花》,郑晓嗓音柔和,举止自然,唱完歌后还和网友们聊了半个小时。
剩下的时间,郑晓会给网友们读故事,她的直播形式单一,很难爆红,粉丝数量从来都不是郑晓的追求,她享受的是互相陪伴的感觉。
郑晓十岁时,父亲经商致富,有了外遇。母亲知道后,毅然提出离婚。半年后,郑晓有了继母,她不喜欢继母,开始失眠。她下载了一个有声读物APP,有人在里面读睡前故事直播用的什么笑声软件,主持人温柔的声音让她放松了片刻。
郑晓的父亲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很晚才回家,根本没时间照顾女儿。在教育孩子方面,他用最简单的方法,看成绩。作为一个初中文化的商人,他向往高等教育,对郑晓的要求非常严格。试卷上那一串串鲜红的分数,承载着他对郑晓的全部了解。
如果努力学习,郑晓可以得到一大笔零花钱。在无意中接触到直播后,郑晓觉得这种互动方式很新奇,于是买了摄像头和声卡,决定尝试一下。
渐渐地,直播间里就来了好几位相熟的老粉丝,聊着生活,聊着烦恼,郑晓也成了听众。和网友聊天时,她总会在最后说一句:“希望大家睡个好觉。”有人告诉郑晓:“考研期间,就靠你们的直播养活我了。”她听了很高兴。
图|郑晓每次直播时戴的手链
继母并不关心郑晓每晚做什么,郑晓用直播来平衡学习时间,她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被父亲发现。
这天,郑晓爸爸下班后,突然想到女儿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他拿着一盒牛奶,没打招呼就打开了郑晓的房门。房间里电脑开着,郑晓戴着耳机,低声对着屏幕读故事。郑晓爸爸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在他的印象里,网红叫谁“哥”,随便坐一艘游轮就能让人手舞足蹈。
郑晓的父亲想不通女儿为什么要从事这个职业,担心女儿学坏东西,成绩下降,勒令她放弃直播。
“你根本不懂!”郑晓站了起来。这个听话的女孩第一次反抗父亲。“我交朋友有什么错?为什么我就不能有朋友?”
04
最初,苗玲努力融入班级,了解学生们的“网红梦”。当班上的学生升入初三时,开学后,苗玲担心学生们考不上中考,便召开班会,痛痛快快地讲起自己的求学经历。
她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大学生,初中的时候,重男轻女的父亲让她辍学,她和父亲抗争,最终如愿继续学业。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相比老师昔日的励志故事,手机里的世界显然更吸引他们。
2019年11月的经历让她彻底放弃了。
这天下课,苗玲拿着课本走出教室,一个高高的男生突然冲上来,抢走了她手里的课本。苗玲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踩着高跟鞋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楼道里奔跑,跑到楼梯口时,苗玲瞥见身边有人,猛地回头,发现有手机在拍她。
屏幕上记录下了她追赶学生的整个过程。苗玲几乎可以确定视频的去向——它被剪辑成了短视频,配上洗脑音乐,发布在某平台,收获了数百个赞。被当成小丑的感觉让苗玲气愤不已,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尊严,眼泪夺眶而出。旁边拿着手机的学生道歉:“老师,抱歉,我们没有提前通知您。”
苗玲是个温柔的人,但这一次,她没有原谅自己的学生。
此事最终被报告给了教务长,两名男孩被勒令回家反思错误。苗玲对胜利并不高兴,她对教学的热情也大打折扣。她也对上课时玩手机的人视而不见。
随着短视频平台上的热门音乐不断更新,学生们也会一波一波地离开。中考结束后,苗玲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选择辍学,另一半则去了中专。
她曾问过一位学生:“虚拟世界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老师,你知道书城堡吧?虚拟世界就像一座书城堡,无论我们在现实中遇到什么困难,只要躲在书城堡里,就安全了。”学生说道。
*文中缪玲、姚欣然、潘炜、郑晓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