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原所长叶明翰曾表示,自己很幸运,赶上了好时代、好领导、建设了高能物理研究所。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
1984年至1988年担任高能所所长期间,是我国第一座重大科学装置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设的关键时期,高能所是高能所的建设单位。对撞机。在他看来,对撞机的建设可谓赶上了“天时、地利、人和”。
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堪称20世纪80年代中美科技合作的典范。当时在中科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工作的何祚庥和庆成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大家戏称“中美高能物理联委会的潘诺夫斯基”合作”“潘司令。”李政道就是“李政委”。叶明翰之所以升任高能所所长,主持对撞机的建设,与他的资历、他的熟人组织能力、以及他与李正道的同学情谊有很大关系。
2024年4月2日是叶明翰百岁生日。李政道从美国发来贺信:“八十年前,我们还是西南联大的同学,一起探索物理学的奥秘,追寻报效祖国的道路。今天,我们肩并肩,奋力走向一百岁了。八十多年的奋斗,同学之间的真情弥足珍贵,世间难得。”
8月4日凌晨,李政道在美国旧金山家中去世,享年97岁。10月4日,叶明翰在北京去世,享年99岁。
只是一个同学而已
抗战胜利后不久,报名参加青年远征军的叶明翰回到西南联大土木工程系继续学业,结识了刚从土木工程系转学的李正道。浙江大学至西南联大物理系。两人都是上海人,宿舍又相邻,所以很快就成了朋友。叶明翰的叔叔叶其荪是西南联大理学院院长,也是著名物理学家。他的朋友李正道、吕祖印、楼阁也都是物理系的。他逐渐对物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46年5月4日,四位同学和朋友在西南联大校园合影。左起:楼革、李正道、叶明翰、吕祖印。图/《物理学史和物理学家》
西南联大汇聚了物理学各学科的明星教授。叶其荪教电磁学,吴大猷教量子力学,张文宇教核物理,王竹溪教统计力学。老师很多,学生却很少。有时几位老师教授同一门课程,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年轻人聚在一起也会评价老师的水平。
李政道的数学水平比其他学生高得多。他经常帮助别人,有时也会问一些问题来考验同学。叶明翰记得李正道说有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舒星北给他的:一张纸卷成圆筒,为什么一松手它就会弹回来?机械原理虽然简单,但光靠背公式是答不出来的。
那时候,图书馆往往很难找,所以很多学生就去学校周边的几家小茶馆泡一杯茶或者买一杯白开水,可以续上很长一段时间。叶明翰、李正道、吕祖印、楼阁经常围坐在八仙桌旁,看书、讨论、做功。
1946年5月4日上午,西南联大召开会员大会,宣布学校结束,回归北方。此时,土木工程系一年级学生叶明翰选择转学到清华大学物理系。物理系一年级学生楼革已完成转入清华大学电机系的手续。物理系二年级学生李政道正准备去美国留学。吕祖印,物理系四年级学生,即将毕业,在北京大学任教。那天阳光明媚,四个年轻人意气风发地走在校园里,留下了同学们的合影。
1949年,叶明翰考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导师是钱三强。 1950年5月,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成立。在钱三强的安排下,刚读完研究生一年级的叶明翰被调到了研究所。
不久后,核物理学家赵忠尧回国,在近代物理研究所创办了静电加速器组。叶明翰被调到了集团。作为赵忠尧的主要助手,他于1951年至1958年参与了我国最早的两台静电粒子加速器700keV(V1)和2.5MeV(V2)的研制,并做了我国第一批低能核物理研究。实验。
“因祸得福,因祸得福”
1956年,中国政府决定开展高能物理实验研究。负责这项工作的原子能研究所先后提出了多项计划,如1957年的2GeV电子同步加速器、1958年的12GeV电子同步加速器、1959年的420MeV中能强流回旋加速器、1959年的420MeV中能强流回旋加速器、1959年的2GeV电子同步加速器等。 1965年3.2GeV质子同步加速器。加速器之多,原子能所被嘲笑为“工程所”。但当时基础研究举步维艰,这些计划最终落空。
改革开放后,高能物理被国家列为影响全局的八个科技领域之一,高能加速器建设被明确列入国家自然科学发展规划。国家批准在北京十三陵建设“高能物理实验中心”,研制50GeV质子同步加速器,代号“87工程”,高能研究所为建设单位。总投资一再减少,仍然是5.4亿元的巨额。
叶明翰担任高能所一号室复丝比例室组组长。 1978年底,他随高能所考察组赴美国,参观了美国五个主要高能物理实验室。看到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实验大厅里巨大的检测设备,他感到震惊。
次年1月,中美建交,邓小平访美,并与美国总统卡特签署《中美科技合作协议》。随后,方毅代表国家科委和美国能源部签署了《中美高能物理领域合作实施协议》。中美高能物理合作协议签署后,李政道联系了美国20多所大学和5个主要高能物理实验室,建立了访问学者项目。这些人被称为“李宗道学者”。叶明翰也是其中之一。
1979年底,叶明翰来到普林斯顿大学做访问学者。普林斯顿大学有一个实验小组在美国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的质子加速器AGS上工作。 “87工程”即将建设的50GeV质子同步加速器的能量范围与AGS接近,因此叶明翰选择参与这个实验组的工作。
此时,在国民经济调整的背景下,1981年1月,耗资巨大的“八七工程”被叫停。合计起来,这已经是中国高能加速器的“七上七下”了。不过,这个拆解也涉及到中美高能物理合作的大局。
合作协议签署后,在李政道的推动下,双方组建了“中美高能物理合作联合委员会”。中方由中国科学院及其所属高能物理研究所参与,美方由美国能源部及其所属五个高能物理国家实验室参与。该联委会每年举行一次,由中美两国轮流主办。会议分两组进行,一组讨论年度合作项目,一组讨论专利和版权问题。没想到,第二次会议刚开不久,“八七工程”就终止了。
1981年3月,中科院派朱洪元、谢家林赴美国,在费米国家实验室与美方举行非正式会议,通报项目调整情况。正在美国留学的叶明翰也参加了会议。
谢家林在会上介绍,“八七工程”取消后,国家同意位于玉泉路的高能加速器预制项目调整后继续进行。高能所优选的调整方案是利用剩余9000万元资金建设5GeV(原50GeV)质子同步加速器。斯坦福直线加速器中心(SLAC)主任潘诺夫斯基建议中国建造2×2.2 GeV正负电子对撞机。
从20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80年代,世界上大约建造了14座质子加速器。当时,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被关闭或扭转,他们转而建造新的加速器:正负电子对撞机。因为两束高速粒子碰撞的能量明显比一束高速粒子撞击静止目标的能量要高得多。当然,技术也复杂得多。电子对撞机只能占据有限的能量区域。当时国际高能物理的重心已经转移到90GeV左右的高能区域,而在2-5GeV的低能区域留下了一些有特色的前沿工作。这是难得的物理窗口,建造2×2.2GeV正负电子对撞机的成本也不是很高,折合人民币约9000万元。
听完潘诺夫斯基等人的意见,叶明翰恍然大悟,完全同意这个观点。这一建议得到了大多数与会者和200多名中国留美访问学者的赞同。
这一意见带回国内后,经过1981年5月香山会议和9月丰台会议的重大讨论,达成了广泛共识。但也有很多不同的意见。例如,如果对撞机的亮度达不到设计规范怎么办?构建时窗口关闭了怎么办?即使该计划正式提交后,仍然引起了很大的反对。最后,邓小平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别再犹豫了,好处是巨大的”。在不同场合,他连续说了三遍“不再犹豫”。
1983年,国务院正式批准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项目,将其列为国家重点项目,代号“8312工程”,并成立了由中央直接领导的部际项目领导小组。
叶明翰后来感叹,“八七工程”被迫中止可谓“因祸得福”。如果真的花巨资建造50GeV质子加速器,那么尖端物理研究就很难做了。而且,根据国际经验,质子加速器每年的运行费用约为建设投资的10%。其结果可能是中国的高能物理实验研究进入了死胡同。
“我们作为一群人,只有这个机会去战斗。”
1984年,老张文宇不再担任中国科学院高能研究所所长。叶明翰接任主任,谢家林、张厚英、陈东担任副主任。今年10月7日,邓小平奠基,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破土动工。
当时,中科院正在所属研究所试行所长负责制,高能所就是试点单位之一。叶明翰曾感叹:“我不擅长与社会各方面打交道,好在有一个领导班子,所以我们才没有陷入困境。”
最初,他对计划按时完成只有70%的信心,但领导团队成员出面解决了他遇到的问题。团队负责人谷宇是中国科学院规划局副秘书长兼局长。她是胡乔木的妻子,住在中南海。有问题可以直接向中央领导询问。感谢国家计委副主任张首,资金得到及时保障和拨付。与外部单位的协作主要由国家经委副主任林宗堂负责,当时经常断供的水泥也被优先保证。北京市副市长张白发曾将北京仅有的三台大型起重机调至对撞机施工现场。
对撞机工程前所未有的复杂和艰巨。这些技术前沿、精度要求极高的特种设备,大多是中国从未制造过的。李政道建议聘请潘诺夫斯基作为项目领导小组的科学顾问,并给予报酬,让美国承担责任。
潘诺夫斯基与美国政府商讨后,同意中方每年来高能所两次,每次两周,但不是以顾问身份,也没有报酬。中方仅提供在华路费和生活费。潘诺夫斯基工作努力,很受欢迎,赢得了“老潘”的绰号。
老潘曾经问:“你这么高效的秘诀是什么?”张白发开玩笑说:“其实没有什么秘密,我们三个就听老太太(谷雨)的话。”
时任“8312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刘怀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的任务艰巨、复杂。多亏了谷雨,叶明翰才能够协调好各方面的工作。作为中国加速器建设的资深人士,叶明翰为人正直、诚实,低调、不张扬。
1988年10月24日,邓小平等中央领导人视察对撞机工程现场。图为叶明翰在北京光谱馆介绍李鹏、万里、姚依林、王震等人。图/《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
后来听说有人起诉谷雨,叶明翰就带头给中央领导写了一封信。他亲笔写道,高能所多年来一直被外界认为“高不可攀”。现在,国内外科学家对研究所的看法终于改变了,他们认为它“开始走上正轨”、“有希望”。 30年来,我国高能加速器建设计划经历了“七落八升”的曲折过程。目前项目建设形势很好。这来之不易,但要按时完成却十分艰巨、紧迫。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平均年龄已经达到46岁的科技人员,已经无法承受磨难了。说得严重一点,我们这群人只有这一次战斗的机会,我们已经不能再容忍了。”我们恳请中央给予我们支持,加强谷雨和工程领导小组对工程和高能所的全面领导。”谢家林、张厚英、方守贤、于红轩、潘惠宝、石寅生、张岩、王恒九等。签署这封信。刘怀祖说,这件事让他看到了叶明翰难得表现出来的坚毅、刚正的一面。
按照分工,谢家林和方守贤主要负责对撞机,叶明翰主要负责光谱仪。对撞机的工作原理是将正电子和负电子分别加速并在碰撞点发生碰撞。探测器安装在碰撞点附近,作为“相机快门”,观察并记录电子和正电子碰撞后纳秒内发生的整个过程。
北京光谱仪重500多吨,主要由主漂移室、飞行时间计数器、μ介子鉴别器、亮度监视器和其他子探测器组成。各组组长均由叶明翰亲自任命。其中,他请最初在丁肇中领导的德国汉堡同步加速器实验室(人称“丁勋班”)工作的郑志鹏负责飞行时间计数器。郑志鹏没有立即同意,因为丁肇中实验室生产的分辨率是400ps,而北京光谱仪生产的分辨率是200ps,这会增加一倍,难度很大。但最终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郑志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叶明翰一直谦虚地声称自己没有管理能力。他常说,他当导演的时候,只是让大家去做,他并没有做太多事情。事实上,他建立的责任制和定期检查制度就体现了他的良好作风。管理能力。他和谢家林、方守贤在对撞机建设过程中坚持推行CPM(关键路径跟踪检查法),对项目的执行和进度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在他任职期间,建成了我国第一个高能物理基地,同时他还密切关注同步辐射应用、自由电子激光器建设、宇宙射线天体物理等其他学科的发展,展现了他的远见卓识。
郑志鹏回忆,北京光谱仪建设期间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加工条件和所需高精度材料不符合要求,远远落后于国际水平。丁肇中的实验室设备齐全,国家要什么无所谓。北京光谱仪有极其精确的要求。例如,主漂移室面板的钻孔必须达到十万分之一米的加工精度。当时没有自动化加工条件,只能依靠手工劳动。
为了解决整理问题,叶明翰跑遍了全国,才在三线城市找到了工厂。他要求技术人员和工程师搬进工厂,并在那里呆一年半。这四年里,他和他的工作人员都非常紧张。几乎没有假期。他们周末甚至春节都在实验室加班,联系加工厂催货。
刘怀祖回忆,每年的“中美高能物理合作联委会”会议上,中方都会提出一份两三页的清单,包括所需的关键技术、设备部件或软件。美方在解决问题上总体上是非常合作和务实的。李政道将积极帮助落实。其中,与北京光谱仪相关的项目由叶明翰牵头。
刘怀祖说,叶明翰性格宽容。李正道回国与他商量问题,发现他上次承诺的事情并没有做到。他不客气地说:“出了问题怎么不告诉我?有困难就找领导组帮忙解决。”见叶明翰低着头不说话,他就明白了原因。刘怀祖连忙解释,问题已向领导小组汇报,正在解决。
虽然高能所建立了一个小型机房,但远远不足以处理对撞机项目所需的数十亿级海量计算数据。 1985年1月,一批中美计算机专家就计算机需求进行专题讨论,决定在高能所建立大型计算中心,并从美国引进世界上最先进的VAX8550大型计算机。该产品由美国数字设备公司(DEC)于1984年10月研制成功,美国禁止其出口。老潘作证后,美国国会批准出口,但仅限于对撞机项目使用,不允许进行其他计算。
1986年,高能研究所大型计算中心建成投入使用,并开始与CERN联网。这样,高能研究所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大型计算机。
1988年10月16日凌晨,在北京光谱仪的亮度监视器上观测到电子与正电子碰撞的布巴散射信号。等在现场的陈森宇兴奋地给刘怀祖打电话,喊道:“我们撞到了他!我们撞到了他!”这标志着对撞机建造成功。
1989年春,北京光谱仪安装在碰撞点并开始调试,但始终没有看到J/Ψ信号。叶明翰让郑志鹏等人分析一下原因。在改进探测器性能、扩大加速器能量扫描范围后,6月的一个晚上,他们终于在凌晨发现了J/Ψ粒子信号,这是国际公认的调试成功标准。
“老黄牛的坚韧”
1988年,叶明翰高能所所长任期届满,方守贤接任所长。 1990年,郑志鹏接任导演。
郑志鹏表示,目前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和北京谱仪的成果足以说明该项目初步启动的重要性。否则,中国先进物理学的发展将被推迟未知的时间。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关系就像水与鱼的关系。只有发展基础研究、培养人才,才能做好应用研究。
何祚庥认为,现在回想起来,启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项目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现在高能所的很多项目,包括应用项目、前沿技术,规模都比以前大很多,但技术基础就是这个项目奠定的。
叶明翰退休后,继续担任李政道主持成立的中国先进科学技术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中间的年轻人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晚年,他住在中关村中科院家属楼,离工作地点两站路。即使90多岁了,他仍然坚持步行上下班,经常沿途慢跑。有关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北京光谱仪的会议,只要有邀请,他都会去参加,后来甚至坐着轮椅也参加。
叶明翰性格内向,自称从来没有“野心”。他还告诉孩子们,他们不需要争第一。他认为,如果他们总是想第一,太在意成绩,他们可能学不好。他常说自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记性也不好,但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做事坚持。
李政道曾经把叶明翰比作一头内力强大的“野牛”(野牛),但刘怀祖却觉得叶明翰更像是一个老黄牛。他没有野牛的疯狂,更多的是老黄牛的坚韧。
晚年,叶明翰花费了大量精力收集整理叔父叶其孙留下的文字、电报和手稿。 2013年,叶明翰、戴念祖、李艳萍编着的《叶其孙文存》出版。李政道为《叶其孙文存》作序。
叶其荪一直保存着李正道1945年在西南联大的电磁考试试卷,卷子上有叶其荪的分数:“李正道:58+25=83”。当叶明翰把这张试卷拿给李正道看时,李正道心情复杂。
1977年1月13日,叶其孙因病去世。当他病重时,曾侄子叶建荣劝他去医院,但他拒绝了。他说,其实人不需要活得太老。如果活得太老,最后的几年就会像冬眠的熊一样,一事无成。还说道:“我这辈子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交给你明翰叔叔去做吧。”
叶明翰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本文参考刘怀祖的《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设的亲身经历》,田兆云、陈默、田明宇的《叶明翰传》,叶梅的《大对撞》,赵天池的《李政道评传》)
发表于2024年11月11日《中国新闻周刊》杂志第1163期
杂志名称:叶明翰: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往事
记者:宋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