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创新更省力、风险更小。目前看来,“跟随”的策略是正确的。一些中国生物制药企业已经能够与国外领先企业“并肩运行”。但以下模式创新性不够,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不高。
·新药研发过程中的任何一步都可能失败。一万种化合物中只有一种可以转化为药物。其实这个比例太高了,但这是客观规律,科学就是这样发展的。没有那么多的失败,就不会有最后的成功。
编者按:在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创新已成为国家和社会进步的核心动力,创新文化的培育和创新生态系统的构建显得尤为重要。从科研到产业,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创新的成败。澎湃科技频道“我的科学观”栏目制作专题报道《创新的背景》,探讨创新文化的内涵,探讨如何打造健康可持续的创新生态系统,为创新驱动提供有力支撑发展战略。
丁健,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研究员。自1992年回国以来,一直致力于抗肿瘤新药的研发。他带领团队打造了与国际接轨的抗肿瘤药物研究平台,正在联合主导十多个抗肿瘤新药的研发。回国30年来,他看到了中国科技的巨大进步,但他时常会想:我们40多年来一直鼓励创新,为什么很少研发原创新药?他觉得除了基础研究薄弱外,还需要环境、政策、资金等方面的全力支持。以下是丁健的账号:
创新有不同的层次
众所周知,创新是一个民族进步的灵魂。一个国家、一个单位、一个人要进步,科技就必须进步,创新非常重要。
创新有不同的层次。一是原始创新,即从0到1,发现别人从未发现的现象、机制、治疗方法。此类创新在基础研究中更为常见。另一种是后续创新,即从1到2,在前人发现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或者将各种理论结合起来创造新的理论。后续创新也分为不同类型。比如在抗肿瘤药物领域,扩大药物的适应症就是一种创新,针对不同肿瘤开发药物或者联合疗法也是一种创新。目前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世界范围内,原始创新普遍很少。
目前中国可以快速进行后续创新。例如,在生物医药领域,第一个作用于某个靶点的新药往往来自国外,但在某些方面并不完善——比如疗效尚未令人满意,或者安全性还可以更好。我们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创新。比如近年来热门的免疫治疗PD-1抑制剂——K药(Keytruda、pembrolizumab)、O药(Opdivo、nivolumab)、抗体药物偶联物(ADC)等,国外率先开发并获批新药,但中国也很快跟进。
后续创新更省力、风险更低。目前看来,“跟进”策略是正确的,不少国外大型药企也在效仿。一些中国生物制药企业已经能够与国外领先企业“并肩运行”。
但以下模式创新性不够,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不高。以PD-1抑制剂为例。此类药物开辟了肿瘤治疗的新领域。但由于市场原因,美国只批准了四五个,而中国一下子批准了十多个,但市场份额远低于国外同类药物。在人口众多、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必须大力提倡和鼓励原创。
回顾过去,中国科学界发表的文章不少,其中不少发现了可能具有应用价值的发现,但能够广泛应用、产生巨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仍然不多。为什么?我国生物医药领域的现状是原创理论和原创技术不多。受体理论、免疫抑制剂概念,以及CRISPR技术、递送系统、人工智能算法、3D打印等都是欧美等发达国家首先发明创造的。
失败是创新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常常想:中国改革开放已经40多年了。为什么仍然没有能够产生巨大经济和社会价值的原创新药?我认为创新需要土壤,科学的发展有其规律。创新是科学发展的动力,好的科研文章本身就需要具有高度的创新性。没有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是为了获奖而进行科学研究的。对于他们来说,科学研究就是他们的工作。
科学研究往往要克服很多困难,失败的次数总是多于成功的次数。做科学研究的人必须有耐心,能够容忍失败。任何研究领域都是如此,生物医学领域更体现了这些特点。周期长、投资大、风险高。一个药物从发现靶点到进行化合物筛选,再确定先导化合物进入临床前研究,再到临床I、II、III期,一般需要8-12年的时间,而且需要的资金越来越多。我们过去常讲“双十定律”,即一款创新药从研发到上市平均成本在10亿美元以上,研发周期在10年以上。现在“双十法”无法覆盖一个新药的研发费用。
此外,新药开发的任何一步都可能发生失败。我们最初说,只有万分之一的化合物最终可以成为药物。事实上,这个比例据说太高了,成功率比这个低得多。但这是客观规律,科学就是这样发展的。没有那么多的失败,就不会有最后的成功。所以有时我听到人们说,“某种新化合物远不是专利药物,所以不要这样做。”我不同意。即使失败,也必须有人去做。
今天早上(2024年10月30日)我参加了一个CAR-T细胞治疗项目的评审。虽然现在大家看到CAR-T已经取得了临床成功,但是仍然存在很多问题:安全问题、无法普及、只能治疗血液肿瘤,不能治疗大多数其他肿瘤。今天参加审评的项目尚未进入临床研究。从全球范围来看,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于今年(2024年)4月批准了类似的疗法用于治疗黑色素瘤。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失败风险很高的项目。你想支持吗?我相信即使我们支持的10个、20个项目失败了,我们仍然需要支持。失败是创新必须付出的代价。
关键是更好的政策、制度和环境
创新是严酷的。我是1992年回国的,当时中国的科学技术比较落后。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原址位于太原路。实验室环境恶劣,设备落后,几乎不具备制造新药的条件。我和我的团队开始搭建抗肿瘤药物研发平台已经30多年了。起初,我们正在研究全新的药物。选定目标后,我们就与时间赛跑。后来我们不断经历失败,积累经验。到2023年3月,新药c-Met抑制剂古美替尼在中国上市,今年6月在日本上市。还有十几种新药正在研发中。我想我很幸运。许多人一生中从未制造过新药。
对于我们小团队如何创新,我现在有几个考虑:第一,选择的标的必须是新的,不要急于做很热门的标的。二是拓展研究领域。更加关注肿瘤代谢以及肠道菌群与恶性肿瘤的关系。三是更多采用新技术。例如,我们已经开始与人工智能科学家合作,利用人工智能筛选以前无法成药的靶标的先导化合物。第四,考虑让年轻科学家将研究方向转向细胞治疗、小核酸药物等。最后,像我们这样的科研单位一定要聚焦源头做原始创新和基础研究。
我特别想说的是,创新需要资本,需要耐心资本。中国的生物医药近年来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国家的经济实力增强了,基础研究实力也变强了。很多人才从海外归来,建立了大量的biotech(小型生物科技公司)。这是一个很好的情况。但如果得不到持续的资本支持,失败的风险就很高,所以创新需要耐心的资本。
我们现在提倡“早投、小投”,做“耐心资本”,在上海设立三只领先的产业母基金。这些都是正确的,但我认为还不够。我们应该思考一下。生物医药投资需要国有资本支持和社会资本参与。如果社会资本退出路径畅通,将有利于社会资本参与创新投资。
中国人民非常聪明、勤劳。外界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但科学家除了自力更生之外,还必须充满自信,积极拥抱世界。中国不缺人才。关键是要有因地制宜的政策和环境,要有包容失败、接受新鲜事物的生态系统,保护科学家的创新热情和精神,让努力创新的人得到更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