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社会高度互联，人类欲望的形成机制极为复杂，远超我们的想象。我们通常把“渴望”当作一种自发的内在动力，然而实际上，欲望常常就像一面镜子，能反射出我们与他人、群体以及整个社会的关系。这一现象的核心是法国哲学家勒内·基拉尔提出的“模仿欲望”理论。此理论揭示了一个颠覆性的真相，即我们的欲望并非源自自我，而是通过模仿他人而塑造出来的。无论是在选择职业方面，还是在追求爱情之时；无论是在生活方式上，还是在价值认同里，我们都在无意识中被他人的选择所牵引，甚至会陷入竞争的泥潭之中。
《模仿欲望》的作者 Luke Burgis 柏柳康受到基拉尔的启发，在他的书中对模仿模型（模仿的对象）对人们行为的深远影响进行了进一步深入的探讨。他指出，模仿的对象可以是身边的同事和家人，也可以是遥不可及的名人偶像。这些“模型”不但定义了我们的偏好与抱负，还悄然重构了个体的身份认同。然而，模仿具有两面性：积极的模仿可以激发成长与创造力，比如在导师制中传承价值观，或者在艺术家群体中相互启迪；消极的模仿会催生盲目竞争与自我迷失，让人们成为外部期待的囚徒。社会过度推崇“稀缺性叙事”，无论是在职场晋升方面，还是在社交媒体的关注度方面，欲望的模仿性都会被进一步放大，从而使个体陷入倦怠与空虚的循环之中。
更值得警惕的是“模型崩溃”所带来的风险：当人们所依赖的模仿对象出现崩塌的情况，比如偶像失去品德或者失去信用等，原本的欲望体系有可能在瞬间就瓦解了，进而引发人们在存在意义方面的危机。对此，柏柳康做出了“厚欲望”和“薄欲望”的区分：“厚欲望”是根植于个人的价值观以及长期的承诺之中的；“薄欲望”则是浮于社会的认可以及即时的满足之上的。这种区分既关乎个体的幸福感，也指向一个根本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到底是在追求他人所定义的“成功”，还是在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命叙事呢？
近日Edu指南与柏柳康聊了聊上述议题，以下是专访全文：
模仿模型如何影响人们的欲望？
Edu 指南：什么是“模仿模型”呢？它们又是如何对人们的欲望产生影响的呢？
柏柳康：模仿模型涉及我们在形成欲望时所留意的人或群体。人类的欲望并非独自产生，而是借助他人来进行调节。我们极少渴望仅仅基于内在品质的事物；我们渴望它们，是因为其他的人，不管是明示还是暗示，都在对我们进行吸引。有些模型离我们很近，像同龄人、同事和家人。而另一些模型则较为遥远，例如名人或历史人物。这些模型塑造了我们的偏好，塑造了我们的抱负，甚至塑造了我们的身份感，并且往往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
Edu 指南：你在书中提及欲望通常是由对稀缺的察觉所造就的。这种察觉是怎样对模仿欲望产生影响的呢？它在推动竞争的过程中又起着何种作用？
柏柳康认为：稀缺会加剧模仿欲望，原因是它带来了竞争。当两个人都渴望同一种稀缺资源时，比如工作、社会地位或者关注，他们的欲望就会提升并且相互增强。对稀缺性的感受可以是实际存在的，即供应有限；也可以是人为制造的，比如通过排他性或者制造声望来形成稀缺性。这种动态会使竞争加剧，从而引发冲突、怨恨，在某些情况下，还会导致自我毁灭的行为。
我们认为许多被视为稀缺的东西，比如成功、意义、成就，并非真正的零和游戏。学会超越那种模仿式的竞争，就能让我们去追求与竞争无关的欲望，并且更多地去追求真正的满足感。
Edu指南：你提到的“积极模仿”，与消极模仿有何不同？
柏柳康称：消极的模仿会引发竞争、产生怨恨并且致使个性丧失。这是在人们陷入模仿的竞争循环之中，却并未意识到自己是由外部力量而非内在动机所驱使时所会出现的情形。而另一方面，积极的模仿能够引领模仿朝着成长、具备美德以及实现人类繁荣的方向发展。
导师制是积极模仿的一个明显例子。一个伟大的导师会传授技能，并且能激发被指导者的愿景和价值观发生更深层次的转变。另一个例子是，强大的社区可以提升个人，它通过培养非零和的共同愿望来实现，比如一群艺术家，他们互相推动去追求更大的创造力，而不是争夺地位。
Edu 指南：模仿的欲望是怎样塑造我们对待爱情以及人际关系的方式的呢？
柏柳康称，在爱情中，模仿欲望发挥着重大作用。很多人并非单纯自发地陷入爱河，而是因为觉得某人在他人眼中是值得拥有的，所以才爱上这个人。浪漫的竞争常常会提升吸引力，即一个人在进入一段关系的那瞬间可能会更受欢迎，因为此时他们成为了受欢迎的典范。
模仿的力量会扭曲关系，使得人们为了获得认可而去追求爱情，而非追求真正的联系。关键在于发展以强烈欲望为基础的关系，即真正的相互承诺和理解，而非由外部比较所塑造的关系。
Edu指南：模仿欲望为什么会导致倦怠，尤其是在高压环境中？
柏柳康指出：倦怠的产生常常是因为工作场所的模仿压力。人们如果将同事、竞争对手的欲望或者更广泛的文化期望内化于心，那么他们最终就会在那些可能与自身价值观不相符合的条件下努力去追求成功。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让人精疲力竭的比较以及过度劳累的循环。
高压环境，像金融领域、学术领域以及科技初创公司等，通常会鼓励模仿竞争。在这种环境下，人们会将自己推向极限，这并非是因为他们真心想要自己所追求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脱身的游戏之中。解决方案就是进行模仿辨别练习：要认清哪些欲望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哪些是社会强加给他们的。
模型崩溃之后：失去模仿对象的后果是什么
Edu 指南提到了“生活方式模仿”这一现象。它探讨了模仿欲望是如何促使生活方式被复制的，以及这会产生怎样的社会影响。
柏柳康指出，模仿欲望会促使生活方式被模仿。在这种模仿行为里，人们不但会采用个人欲望，还会采用那些基于他们所钦佩的模式的整个生活方式。社交媒体将这种影响进一步放大了，人们会策划出自己生活的理想化版本，而其他人则会模仿他们，从而引发了消费主义、地位追求乃至地理集群的循环。比如，人们之所以搬到一个时尚的城市，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同龄人这么做了。
它的社会影响颇为深远。人们若过度专注于某些职业、投资或趋势，便会致使顺从现象产生，个性也会有所丧失，甚至还可能引发经济泡沫。在更为深层的层面上，它能够让人们觉得自己过着他人的生活，而非自己的生活。
Edu 指南：“模型崩溃”的概念是怎样发生的呢？失去模仿对象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当一个人失去了自己所渴望的指导人物或理想，就会出现模型崩溃的情况。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幻灭、背叛，也可能是模型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这会对稳定造成严重的破坏。比如，当一个学生对老师失去信心时，当一个政治人物失宠让其追随者迷失方向时，或者当一个个人导师失败让他们的整个愿景受到质疑时，我们都能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人们纷纷用新的（通常更糟糕的）模型去填补空白，于是模型崩溃带来的后果有存在混乱的，也有导致破坏性行为的。而韧性的关键在于让一个人的模型变得多样化，并且要将自己扎根于那种不完全依赖外部验证的欲望之中。
厚欲望与薄欲望：在竞争幻象中寻找生命的锚点
Edu 指南询问：“厚欲望”与“薄欲望”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并且它们又是怎样帮助人们做出更为充实的生活选择的呢？
柏柳康称：“薄欲望”，其特点是肤浅且短暂，还常以最糟糕的方式进行模仿。这些欲望主要是对地位、社会认可或时尚目标的渴求，并非深深扎根于一个人的真实自我。而“厚欲望”，它的强烈之处在于深深植根于一个人的价值观、身份以及长期承诺之中。这种欲望需要时间去培育，也不容易受到外部压力的影响。
理解这种差异能让人们避免浪费数年时间，不去追求那些最终会让他们空虚的目标。有些人或许认为自己想成为一名律师，是因为看重声望和经济激励（这种欲望比较微弱），之后才发觉真正促使他们的是倡导正义（这种欲望很强烈）。识别并培养强烈的欲望，能让生活更加充实。
Edu 指南：你提及培养强烈的目标感，这种目标感能够抵消有害的模仿欲望。那么人们该怎样开始去发现以及实现自己的目标呢？
柏柳康：发现目标要从识别和培养强烈的欲望开始。这就需要我们从那些看似有声望或可取的社会潮流中退出来，然后去关注那些真正能够带来持久满足感的东西。
写日记是有帮助的，深入反思也是有帮助的，花时间与有强烈欲望的人相处也是有帮助的。尝试做减法是一个强大的方法，当去掉外部期望时会发生一些事情，对于自己来说什么仍然重要也值得思考。目标不是我们偶然“发现”的，而是我们通过有纪律地追求真正有意义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建立起来的。
Edu 指南：我们应当怎样去练习辨别呢？怎样学会区分自己真实的欲望与模仿的欲望呢？
柏柳康：模仿辨别是一种能力，它能将强加给我们的欲望与内心产生的欲望区分开来。开发这种能力后，我们可以进行思考：当欲望突然出现时，问自己“这是从哪里来的？是谁为我建立了模仿的对象？”同时，我们可以从社交媒体、工作环境或施加强烈模仿压力的社交圈中抽出时间，这样有助于揭示当这些影响消退后剩下的东西。审视长期满足感是有帮助的。模仿欲望往往会快速带来瞬时的满足，然而同时也会带来长期的空虚。真正的欲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更加丰富。我们要寻求与导师和传统为伍，培养深刻的反思，而不是进行冲动的模仿。最终，我们的目标不是消除模仿，而是要善于利用模仿，让我们的欲望与我们真正被召唤过的生活相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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